
27/07/2025
【编采手记:发问者残忍之必要】
文:李淑仪(副刊专题记者)
「若想真正看见一根骨头确切的位置,我们不得不将整只恐龙的骨架都拼接出来。」──所以纪录片《由岛至岛》时长整整5小时。这部金马奖最佳纪录片终于在马上映,是廖克发首部没被大马电检局动刀的执导作品。
2020年,高雄电影馆委托廖克发拍摄涉及台湾二二八题材的纪录片,成品《野番茄》隔年上映,他也因此第一次邂逅二战时期曾到东南亚参战的台籍日本兵。东南亚,不正是他生长的地方吗?原来在主流历史叙述中站在受害者位置的人,转身也是加害的一环;而大家都有默契对此保持沉默,成了一段后世鲜少知道的记忆。
循着这条线索,廖克发穿梭马台日,交叉比对跨国文献史料,融合访谈、档案呈现、重演等形式,层层剥开长久遮隐的历史,试图超越单一国族史观,展现人性在战争时空下面对的种种复杂与艰难——当生存并不得已,受害者与加害者的界限很难可以彻底分明;施暴背后,还有一整个由知情者与不知情者组成的共犯结构。
5小时不如原先预想冗长。镜头聚焦的脸孔轮番切换──有老兵否认曾经光顾慰安所;有老村长吐露几个字就已哭得抖嗦;童年目睹日兵刺杀父亲的妇女流露她的愤恨;从小接受日本教育洗脑的台籍老兵说着侵略并没有错。而导演的镜头如此残忍,一动不动定在那里,话语之间的沉默变得刺耳,一个人的神情如何坚决或闪烁,远比他们说出口的话透露更多。
受访者的不安、羞耻、悲痛和尴尬,隔着镜头都让人难受;不禁会想,如果自己是那个坐在镜头后方发问的人,应该如何斟酌这些残忍的必要。
印象深刻的,是那名定居槟城的Simon。Simon的爷爷在1930年代从台湾移居槟城,在Simon口中,爷爷是音乐家也是好父亲,可爷爷也有其他切面。担任日本宪兵通译期间,爷爷曾给许多家庭带来苦难。日本战败后,爷爷坚决不返回台湾,最终被英军处死。家人自此出入街头,都得承受街坊谩骂,日子一样不好受。
影片中,廖克发将一张泛黄信纸递给Simon,要求他在镜头面前,把别人对爷爷难听的指责念出声来。Simon的两难在银幕上明晃晃无处可躲。
电影放映同天有场分享会,同事友人将这道疑虑抛给廖克发。廖克发也说,他曾邀请Simon到台湾分享,受访者选择拒绝,「他对我说,你是一个残忍的导演。」可他仍将Simon的片段收入片中?原来在5小时正片之外,还有更多受访者或是拒绝采访,或是在采访过程中崩溃,我们才没看见他们的故事。
廖克发给出的回应是,Simon的情绪没在镜头前崩溃,他也在镜头之外的其他场景中,看见Simon其实想要向人述说这件事的意愿,让爷爷名字不再成为家族禁忌,所以他选择将Simon的片段保留下来。这样的残忍,对有些人来说时机未到,对有些人而言则是与自己和解的起点。
这样的残忍有无必要,没有标准答案。后人没有责任背负前人的罪孽,我想廖克发想做的,也是整场分享会不断提起的字眼,是确保这些事有被「记得」,记得一个人如何受害与加害。而发问者是有责任的,就像其中一位受访者跟廖克发说:「现在我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了,你也是见证者」,于是也有责任记得,再让更多人记得。
回到自己的日常作业,接触一个人仅仅两三个小时所完成的人物专访,往往并不需要抵达如此用力的地步。曾有感受自己稍微残忍的时刻,也会担忧自己没能好好承接受访者所交付的故事的重量,这些都是在发问前必须想清楚的事。
记得他们的故事。记得处理这些故事怎么才是应当。也记得这些故事终究无法是一整只恐龙,它们只能是一个人的切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