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/08/2025
#週末聊天室 #小說
事情是這樣的(笑),最近因為工作關係,寫了一篇約4000字的散文,交差時覺得全身舒暢,忍不住跟老吳說:「會不會之後有出版社找我寫書啊?」
「但如果寫書,我不想寫生活散文,我要寫一篇小說。」
「錦源興出小說一定很酷,絕對跌破大家眼鏡。」
「我想把外婆跟布店的概念都寫進去,但不完全是史實,而是奇幻小說。」
「寫一篇關於土地與生命的小說,特別是給青少年看的。」
老吳聽後笑著說,你先忙完今年日本的展覽吧!但人算不如天算...行動派如我...真的用一晚時間寫了一小章節,還請有興趣的朋友給點建議:)
— 以下為約 2000 字初稿,書名未定 —
第一章.天井
《晨》
清晨的百川街仍帶著夜裡的潮氣,路上泥土地軟得發黏,木屐一踩下去「咯吱」響,拔起來時又帶起一小片泥痕,像幫剛睡醒的街道翻了個身。河口的風從巷底鑽進來,帶著微鹹的濕氣與早市的腥味,薄薄一層,貼在皮膚上。
錦源興的門板被推起,內外像兩個世界。外頭是推車軋過泥地的重響、挑夫呼口號、河面上長竿撐船「咚、咚」頂岸的節奏;裡頭是布料的靜與密,顏色彼此靠著,像一群剛醒卻還不說話的人。布店裡,天井在屋脊中間開了數個方口,光總是先抵達那裡,停住片刻,再緩緩落下。
相伯一早就把竹竿橫架在高處,和工人一起把一匹匹染好的布攤上去,紅、藍、白還帶著濕意,邊角滴著細細的水。風一過,布起伏一下,像有人輕輕呼吸。阿秀盯著那一抹紅,心裡悄悄問:「你是不是在生氣?」藍布晃動,她又想:「那你一定是想睡覺吧?」她覺得自己並不是在胡思亂想,因為那些布,好像真的在回應她。
十歲的阿秀站在天井邊,肩膀瘦窄,雙手背在身後,安安靜靜地看。陽光穿過布與布之間的縫,落在地面,切出一格一格的亮斑,像誰正在那裡把一張大圖慢慢拼齊。她抬臉接住那些光,覺得每一塊顏色都有不同的脾氣:紅像火,亮得急躁;藍像井水,涼得慢;白最安靜,卻亮得逼人眨眼。她忍不住伸指腹去碰,織紋在指尖下輕輕掠過涼涼的印記,像一條剛撈上岸的魚,隨風跳動。
父親提著水桶從她身邊過,木杓敲在桶沿,「咚」的一聲穩穩地沉下去,和外頭河面杵篙的聲音接在一起。阿秀總覺得父親的腳步很重,像每一步都有事情壓著。他把台子上的布角拉直,眼神往門外掃一眼,又收回來。日頭還沒晒熱,他的眉就先皺了些。
「別靠太近,布未乾。」他的聲音不高,卻有股壓住人的力道。父親很少講多的話,可只要他開口,她就會乖乖照做。阿秀心裡是景仰父親的,心裡卻也帶著一點怕。不是怕被罵,而是怕靠得太近會碰到他眼底那一小塊陰影。阿秀早就發現,只要天一暗,父親看向巷口河面的眼神就會變得僵硬起來。海風一大,又像是被什麼記憶抓住。阿秀不知道那是什麼,只記得父親總說:天黑不要亂走,更不要往海邊去。
後院傳來刀背敲案板的聲音,清清脆脆。母親在那裡忙著準備員工的早飯。她不愛多話,身影像屋後那道磚牆,穩穩地在。偶而海邊來的親戚送來魚貨,母親就會笑一下,手底下的動作快起來;多數時候,她只是把圍裙系緊,把米洗得很乾淨,把湯裡的薑絲切得很細。阿秀對母親有一層說不上來的隔,卻知道家裡很多安靜的事,都是她一個人撐著。
日頭更高了,街上也熱起來了。米店把麻袋堆到門檻,油鋪的木桶排成一列,河汊口的小船一艘接一艘靠上來,白帆收了又開,粗繩在岸邊木樁上繞一圈又一圈,纏得牢牢。有人在叫價,有人在記數,語聲揉在一起,像一口正沸騰的染缸水鍋,卻沒有任何布料需要上色。阿秀聽不清每一句,卻能記住那些聲音的質地:有的尖,有的厚,有的像刀鋒利,有的像布柔軟,有的像家對面廟裡的鼓聲沈重而響亮。
家裡的工人抬布從她眼前過,風帶起一陣染料的酸與礦的味。她微微眯眼。光從布背後透出來,顏色變得溫和,像被水稀釋過。她覺得好看,忍不住又往前靠了一小步。不小心,腳尖踩到了布角的濕邊。父親立刻冷冷瞪了她一眼。阿秀嚇得縮回去,耳根發燙。可就在她退開的瞬間,那塊布又輕輕拂過她耳際,像在安慰她:沒關係。她沒敢回頭看人,只是把那一瞬間的觸感藏在心裡。
門外父親跟兩個大人壓低聲音說話,句子斷斷續續飄進來:「上游……昨晚……退得太快……」「再這樣……走不了船……」「相伯……他們說……這批……買錯了……」阿秀聽不太懂,只曉得他們說的是河還有布的事。她把目光移到家裡後面那一線水光上,清晨的水位比昨天低了一手掌,石磚外露的邊緣被黏泥糊了一層,乾濕交界在陽光下發灰,像河把身上的皮脫了一圈。
父親也朝那邊看了看,沒有說話,只把肩上的布卷換了個角度,忽然對工人說:「先把白的進去。」語氣裡沒有多餘的起伏,但阿秀聽見了一點急。她想問為什麼,又在他收緊的眉間打住了話。
天井的光又落下一層,照到她的腳背。她突然覺得這樣站著很好,像人把自己放在一張巨大的布圖裡,看它從中央慢慢攤開。她喜歡天井,喜歡趁大人不注意時靠在磚牆邊,用手指輕輕摳下牆上縫隙的泥土與蕨,粗糙又涼,像把時間藏在裡面。白日裡的天井是忙的,傍晚時它會藏起一些顏色,只有清晨,光剛剛到、布剛剛醒,所有東西都安靜,卻各自有分量。
母親從後院端了一鍋粥出來,薑味先走在前面,薄薄地漂過天井。她把碗擺好,說:「先吃一口,等會兒才有力。」她的聲音不高,卻把屋裡的雜音壓了一下。父親點頭,沒抬眼。阿秀接過碗,熱氣把她的睫毛燙得癢癢的。她喝了一口,胃裡暖起來。忽然想起母親曾說過的海邊,說那裡有曬鹽的地,白得像把天空上的雲朵摺了下來。她想,鹽地會不會也像天井這樣,先讓光停一會,再讓它慢慢往下走?因為他總覺得鹽摸起來,像曬好的布一樣乾乾的,帶一點沙沙的響。
她不敢問。父親不喜歡她問河、海的事。尤其是海。只要她提到海,父親的眼光就會一寸一寸暗下去,像有人在裡面關了燈。她知道那裡有他不說的東西,就像他夜裡不讓她站門邊一樣,理由簡而冷:危險。阿秀想,危險是長什麼樣?是河面忽然沉下去的那一瞬?是風把門縫吹冷?還是那些大人說話時,不自覺壓低的聲調?
她放下空碗,擦擦嘴角,重新靠回天井邊。布影在她額前輕晃。她把手指藏到背後,想看看手的影子今天長怎樣,又得忍住不去摸那些未定色的布。可她還是聽見了。不是聲音,卻像聲音;不是風,卻也不是她自己。那是一種很輕的起伏,在她胸口附近,一下一下,跟布動的節奏一樣。她站著不動,讓那股起伏和自己的呼吸疊在一起。
屋裡後頭的河,有船靠岸,木樁被粗繩拉得「吱呀」作響。有人在笑,有人罵了一句,又被同伴拍了拍肩,笑聲就散了。父親把帳桌上的算盤推近,指節在算珠上「嗒嗒」彈過,像雨點敲在緊繃的皮上。工人抱進最後一匹布,門檻處留下一排半乾的腳印。
光再往下走,終於鋪滿天井。阿秀眨了眨眼。她忽然有一個很清楚的念頭:如果把這一屋子的布都鋪到河上,河會不會安靜一點?如果把白的鋪在最上面,整座城會不會亮一點?她不知道這些念頭從哪裡來,只覺得它們像小魚一樣,從她腦子裡一閃一閃游過去。
門外又傳來兩個字:「退水囉。」這次她聽得真切。男人們的語氣不是怕,是忙。忙,比怕可怕,因為忙表示事情真的在往前滾。阿秀把這兩個字放進心裡,就像把一塊小小的石子塞進口袋。她不告訴任何人,連自己也假裝沒看見。
父親忽然回頭看她。那一眼很快,但她還是接住了。裡面有一瞬間的軟,像是他想說什麼,最後又咽了回去。他只是道:「別站太久,去屋裡幫你阿母。」聲音又恢復成她熟悉的那種厚度。
阿秀點頭,卻沒有馬上挪步。她想再看一眼。天井上的布在風裡微微起伏,像一排正在呼吸的人。光把它們的邊緣磨得很亮,亮到她有點暈。她低下頭,讓那亮從睫毛上滑過去。心裡那塊石子晃了一下,卻沒掉出來。
她轉身往後院走,經過門檻時回望了一眼街口,好確認沒有人正特別看著她,所有人都在各做各的事。她把這景象藏在心裡,像把一片薄薄的布,疊好,收進最下層。
等她走進去,天井裡又安靜了。只有布還在動,很輕、像呼吸。她沒有聽見什麼話,可她知道那不是錯覺—只是還不到會說出口的時候。
(續)